四、五月份的林芝，雨季还未到来，水汽却预先充沛起来；见天儿早晨难得见到太阳，它总是躲在云雾的后面。但是林芝的云雾不同于别处，每一片云都如丝帛般轻盈，就像纱幔一样松松地拢住白雪皑皑的山头，挎在绿树茵茵的山腰间。

　　就在这样一个普通的四月清晨，李小兵驾车出波密县城，行驶在帕隆藏布左岸的墨脱公路上。他一路向西，沿途风光令人心旷神怡，一边是茂密山林，另一边是深涧河流。帕隆藏布的河水呈现出一种波光粼粼的薄荷糖一样的蓝色；他摇下车窗，扑面而来的山间清风让他精神振奋。

　　现年54岁的李小兵是林芝农牧学院的党委宣传部部长，今年年底他就要退休了。这两天，利用清明假期，他驱车从林芝市巴宜区到米堆冰川游玩。回程途中取道波密县，他决定到曾经工作过一年的扎木镇岗巴村去看一眼，也算是在职业生涯结束前了一个小心愿。

　　从县城通往岗巴村的公路并不好走，七拐八绕，还颇为颠簸。但这已是比李部长记忆里的土路要强太多了。1992年，李部长被分派到岗巴村驻扎一年，对当地村委干部进行社会主义教育。那时县城到扎木镇上都没有修公路，更别提到村里了，只有一条供马匹和拖拉机通行的土路。李部长只能徒步进村，20公里地前后耗时3到4小时。且帕隆藏布沿岸地势险恶，为山体滑坡泥石流多发区域，有一次李部长从扎木镇回村途中突遇泥石流，他猝不及防被卷入滚石中，多亏了赶来抢险的村民搭救，将他从鬼门关边拖了回来。

　　随着目的地越来越近，看着沿路风景陷入回忆里的李部长一点点被拉回到现实中。他不禁有些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，时隔二十多年，如今的岗巴村变成了什么样呢？

　　公路渐渐偏离了河岸，绕山而行。慢慢地，眼前开始出现房屋和农田。在蜿蜒的柏油公路两侧，一排排木栅栏将一块又一块绿油油的青稞地围了起来，农田中坐落着一栋又一栋工整的小房子，红墙顶着蓝色的工布屋顶。一株株花冠怒放的桃树散落其间，不紧凑却连绵，一直曼延到波澜壮阔的岗云杉林脚下。这个季节桃花大约开始谢了，一瓣瓣花朵次第飘落。此般景象夹道数十里，落英缤纷，芳草鲜美，李部长甚异之。印象中早该到岗巴村的地界了，怎么却不见了呢？

　　直到汽车驶过一个显眼的路牌，上书“岗村”二字（“岗”和“岗巴”同义，皆为藏语音译，当地人惯用“岗”，但对外均称作“岗巴村”），李部长这才反应过来，原来自己已经到了岗巴村啊。

　　他将汽车停在路边一块围着木栅栏的农田旁。田边立着一块标牌，上面写着“老村长农家客栈”。李部长怔怔地推门下车，面对眼前完全陌生的“世外桃源”景象，他有种无从下手的感觉，顿时差点忘了自己此行目的。

　　这时有一位戴着一顶白色宽檐巴拿马草帽的藏族男子从“老村长农家客栈”的坡路上缓步走下，约摸五六十岁光景，看着有些眼熟。李部长遂上前打探道：“老乡，你是本村人吗？”得到肯定答案后，他接着探问：“那村委会还在前边那棵核桃树下吗？就是九几年社教的人借住的地方。”藏族男子闻言眯起双眼仔细打量了一下李部长，迟疑着问：“你是……？”李部长连忙答道：“我是92年来咱们村社教的李小兵呀！”藏族男子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，道：“你是小李呀！还记得我吗？我，四朗元邓，以前给村委会送柴火那个。”李部长欣喜地往前探了一步，忙道：“记得记得，那会儿村里还有一个叫嘎嘎的小伙子吧，你和他长得有点像，我们总闹不清呢。”四朗元邓笑着回道：“就是，嘎嘎现在就住在前面不远呢。”

　　见到故人提起旧事让李部长唏嘘不已，他问四朗元邓：“你现在怎么样啦？”藏族男子朴实温和地笑了，答：“我现在是村支书。”李部长面露喜慰的神色，他拍了拍村长的胳臂，道：“不错啊，那村委会呢，还在原来的地方吗？”

　　“早不在啦，搬上面去了，原来的地方现在是家庭旅馆。”村支书说完指了指身后“老村长农家客栈”的牌子，接道，“这是我家的旅馆，上去坐坐吧，待会儿陪你去村委会走走。”

　　李部长一听，甚好，便抬脚跟着四朗元邓往他家走去，边走边问：“咱村里的路是什么时候修的呢？”

　　“2010年吧，广东援藏队伍帮忙修的主干道。2014年，村里的驻村工作队争取了十几万在各家各户门口也修了水泥路。”

　　通往四朗元邓家客栈的上坡路两侧，一边是一方三角形的草地，裸露着黄土，铺满了麦秸秆，一匹马，两头牛，三四只藏香猪在上面悠闲地吃着草料；另一边是一座两层木棚屋，楼上堆满了干燥的秸秆，楼下则堆放杂物。在岗村，农业是所有有劳动能力的村民谋生的重要方式之一。他们根据时令种植青稞、小麦、蔬菜，或是采集蘑菇、羊肚菌，以及波密特产——野生天麻，间或散养一些猪、牛和马。现在也有村民计划有规模地人工培植天麻，比如四朗元邓，就在自家院子前开辟了一大块耕地，用作药材试验田。

　　入得院内，只见青青的草地上遍布黄色的小野花；有三间不同材质的房子，其中木头房子是客房，分为双人间4间，三人间2间，共有床位14张；石料砌成的为四朗元邓自家使用；另外还有一座小小的水泥房，顶上架着太阳能，是洗浴房，属于县政府的安居工程，村里家家户户都装上了。院子深处还有一座塑料大棚，里面种着一些应季蔬菜；这种大棚村里也每家都有，基本自给自足。

　　转悠一圈出来，李部长不见游客，忍不住问：“怎么没人住呢？”村支书答道：“我家那位去县里看孩子了，这不没人做饭和收拾嘛，就没有接待了，”顿了顿他又找补道，“前天来了三辆旅游车，差不多有50来个人，（吃饭）院子里都摆满了，住也住不下，就介绍到别家去了。最近基本都是来看桃花的。”

　　“这客栈是什么时候建的呢？政府有补贴吗？”

　　“2013年。从2012年起吧，县旅游局见来咱们村旅游的游客也不少，就想帮发展发展村里的旅游业，那年建了6家家庭旅馆。我们家第二年才建，政府贴了5万。刚开始补贴挺多。

　　去年村里开的家庭旅馆一下子多了起来，现在都有40多家了。”

　　“我一路过来看见村子前头多了不少人家，以前那边都是荒地啊。”

　　“就是，他们是从墨脱和别的地方迁来的，现在村里有87户。”

　　“所有房子都看着挺新的，是后来统一修的吧？”

　　“就是，零七年吧，县政府拨款搞民房改造，那时候修的。”

　　“怎么个补贴标准呢？”

　　“修一层就补六千，两层就补一万二撒。”

　　“不错，不错，现在收入还可以吧？”

　　“还行吧，去年游客不多，只有3、4万，加上别的收入，平均每家都有个7、8万吧。”

　　李部长禁不住感慨道：“变化真大啊！我记得九几年那会儿，大家伙儿都差不多，那真是没吃没穿啊，村里也不跟外面交流。你记得我那会儿住的村委会吧，那破板房儿，晚上躺在屋子里还能看星星呢；屋中央直接架口锅就煮东西吃，那会儿吃得最多的肉就是斑鸠。哎记得吧，我有一杆猎枪，没事就去打斑鸠，给大伙儿开荤。”

　　四朗元邓笑着答道：“你是太久没回来，早就不一样了啊。”

　　村支书家后面矗立着一根信号塔，李部长注意到了，指着信号塔问他：“村里现在都通网了吗？”

　　四朗元邓瞅了一眼信号塔，道：“那个是驻村工作队去跟移动争取的。大概是2013年吧，移动投了100万架线，后来又投了50万装宽带。去年到今年，有22户安装了。今年村集体和一户村民还装了数字电视。”

　　说话间起风了。风吹过村支书家的青稞地，里面长势良好的青稞苗簌簌地响，它们前后相继地起伏着，掠过一小波绿浪。几乎每户村民家的农田里都立着几株野桃树，村支书家也不例外。桃之夭夭，灼灼其华，引得游客们止不住地拍照。

　　四朗元邓建议同李部长一道去村里走走，于是两人出了院门，又回到刚重逢时的主干道上。李部长问道：“你家孩子呢，都工作了吧？”

　　“差不多吧。两个女儿，老大2012年大学毕业去了拉萨城关区第一幼儿园当老师；老二在县政府工商联。还有两个儿子，大的今年就要毕业了。”

　　“村里出了不少大学生啊。”

　　“现在是有七八十个，已经毕业的和在读的一起。你在的那会儿，大多数孩子都不愿意读书。后来我当村长，把他们都抓去上学了。慢慢地，村民都意识到读书的重要性了。”

　　正说着，他们经过一座五颜六色的藏式吊脚楼。房子下面蓄着一汪又浅又清的活水，房底的水磨盘突突转动，激得水花飞溅。李部长指着磨盘问道：“那是磨青稞用的吗？”

　　“就是。”四朗元邓答道，并指着对面不远处一所同样风格的房子说，“那是村子里的糌粑加工厂，承包给了村民，成立了集体合作社。”

　　“外销吗？”

　　“就是。”

　　“每年收入咋样？”

　　“一年下来大概能挣个5000块吧，总共。”村支书接着补充道，“村西头有块7、8亩的地前年承包给了外人，建起了旅游山庄，每年村里能分得7万块的租金。平分下来大约一户1000块，还有两户五保户和三户低保户每家分500。以后每五年租金还要涨两万。”

　　“越来越好了呀。”

　　村委会离四朗元邓家走路大约10分钟距离，聊着天俩人很快就到了。新修的村委会也是工布藏式建筑，看上去敞亮舒适，还配有新闻出版总署计划捐助的“农家书屋”。驻村工作队也在村委会办公。李部长跟着村支书进去，正好碰见第五批驻村工作队第一支部书记冯旋在伏案整理材料。冯书记到今年七月就驻村满三年要离开了，此时要将三年内的数据和资料都整理归档以报备给他的接班人。四朗元邓给俩人互相作了介绍。

　　李部长道：“村里的旅游形势看着大好啊。”

　　冯书记回道：“可不嘛，去年林芝市里下了文件，要将岗巴村建设成全市8个旅游示范村之一。这是今年工作的重中之重。”

　　“具体怎么实施呢？”

　　“一方面会加强对村里的旅游规划嘛，另一方面也要加大对村民的旅游服务业培训力度。去年我们工作队组织了两次学习队伍，带村干部和村民去巴松措、米堆冰川、鲁朗等这些著名景点考察、学习，看别人的旅游服务业是怎么做的。”

　　“岗巴村，会越来越好的。”

　　回县城的路上李部长一路风驰电掣，他心里很舒畅：短短一天，他仿佛跨越了岗巴村24年的发展变迁。这发展的速度，远远超越了自己想象力囊括的广度。公路沿帕隆藏布崎岖的河岸蜿蜒向远方，但李部长再也不觉得颠簸了，他感觉自己驶得很稳，也看得很远。